​请你做我的一日男友：当“纸片人”走进现实，爱会触手可及吗？

请你做我的一日男友：当“纸片人”走进现实，爱会触手可及吗？

林卿接过时间最长的一次委托将近12个小时，从早到晚在环球影城约会。 （受访者供图/图）

一场特殊的约会定在中午11点。早上8点半，林皙出门，她要乘坐高铁到四十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赴约。当天她特意选了一条很久没穿过的裙子，花了半个多小时化妆。为了这场约会，林皙提前十天就在网上查看攻略，悉心安排好当天的各项行程。

她的约会对象也是一个女孩，她来高铁站附近接林皙，一见面就亲密地喊她“宝宝”。车里放着一束送给林皙的碎冰蓝玫瑰。女孩脸上化着立体的男性妆容，戴着灰绿色的美瞳，左耳上还有一只黑色耳环。林皙瞬间心跳加速，羞涩地朝这个女孩——她今天的“男朋友萧逸”打招呼。

萧逸是一款乙女游戏中的男性角色。乙女游戏指以女性为目标受众的恋爱模拟游戏。眼前的女孩是林皙付费委托的一位coser（角色扮演者），在委托期间，女孩扮演成萧逸的模样，和林皙展开一场“约会”。

这类行为被称为“cos委托”，由一方委托另一方扮演成某个游戏或动画中的角色，完成指定任务。近几年，cos委托在社交平台上受到越来越多关注，小红书上，相关话题有372.8万浏览量，而抖音上的相关播放量超过1.2亿次。

cos委托过去主要集中在线上，包括委托coser模仿角色的语气发消息、语音通话，或者装扮成某个角色与自己合照、视频等。

如今，cos委托被寄予更高要求，线下见面成为一种新趋势。通过线下委托，虚拟角色由一串串代码，化身为三次元中的人物，她们在现实中陪单主（指委托方）约会，在一系列互动中提供一场沉浸式的恋爱体验。

“二次元男友走到现实中”

亚古是个“老二次元”，她学美术出身，十二年前开始玩cosplay。2022年年初，亚古接触到了一款国产乙女游戏，被精致的画面吸引。7月，这款游戏中的角色查理苏过生日，粉丝们自发在全国各地的商场租下大屏进行应援。

亚古想找一位coser，在当天扮演成查理苏，陪她一起去观看这次活动。一般来说，线下cos委托会默认选择女性coser来出演男性角色，除了安全考虑，同性之间互动起来也比较自然。“女孩子可以抱，可以牵手。”亚古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亚古的要求是身高一米八以上、扮相好看、还原度高，委托费用两小时600元。正常情况下，除了委托费，单主还需要提供当天游玩的各项费用，有些跨地区的委托还包含coser来回的路费。如果coser没有服装和假发，或者单主要求更高，也需要一并提供。

朋友帮忙将委托的信息发出后，一两天内，亚古就找到了合适的女coser帕西。帕西是个大四学生，也玩乙女游戏，2014年开始cosplay。到目前为止，帕西已经接了三四十次线下cos委托，她的收费标准是1小时200元，当天封顶1200元。和亚古的这次约会是她第一次接单。

为了更贴近角色，帕西详细研究了一番查理苏的长相。查理苏的眉毛是灰色的，她将眉毛化成灰色，再压低一些；眼睛稍微化得狭长一点，同时加深双眼皮；浅紫色的美瞳和银灰色的假发也要提前准备好。帕西净身高1米75，需要垫到1米8以上。大部分单主对身高都有要求，一方面是个人偏好，另一方面角色本身就很高。

见面的时间约在晚上七点，亚古紧张又期待。对方的服装是她挑选好的，按照查理苏的穿衣风格，她买了一件贵气的黑色衬衫寄了过去，为了搭出情侣装的效果，亚古自己穿了一条黑色的小礼裙。

见到帕西的那一刻，亚古很开心，对方又高又帅，“就是你的二次元男友走到现实中陪你的感觉。”亚古说。帕西本来有点紧张，她担心自己不够好看，但很快调整过来，主动问亚古要不要牵手。

亚古害羞地拒绝了。不过之后两人一起在大屏打卡拍照时，手还是自然地牵在了一起。周围有人认出了帕西cos的角色，面对合照的请求，帕西按照查理苏的性格回答道，“要问一下我的未婚妻”，转头看向亚古。

“很像（查理苏）来到了现实。”亚古兴奋地说。那天，亚古拍了很多视频和照片，想留存这份感觉。

相比亚古的委托过程，安森涵的行程更为丰富。她也是一位乙女游戏玩家，今年23岁，在英国留学。2022年11月，她在社交平台上看到别人分享的线下cos委托经历，觉得很有趣，后来趁着回国，亲自尝试了一次。

地点定在香港迪士尼乐园，行程一共三天，安森涵打算让对方扮演萧逸和罗夏两个角色。她还根据不同角色的性格安排了游玩项目，第一天是罗夏，这个角色的人设不太敢玩刺激项目，她们只是走走逛逛、拍拍照，偶尔玩一玩。

去鬼屋时，coser演员有些害怕。安森涵拍下了对方受到惊吓的照片，看起来很可爱，刚好也契合角色气质。安森涵用游戏里的昵称“甜甜”来称呼对方，对方亲密地回应她“宝贝”。

安森涵觉得，对方全程都很照顾她的感受。第二天游玩途中，这位coser遇见了几个现实中认识的朋友，她向他们介绍，安森涵是她的今日女友。知道安森涵听不懂粤语，她一直在旁边用心地翻译。

安森涵询问了coser的意见后，她们进行了一些亲密互动，比如牵手、隔口罩亲吻。“那两天嘴巴都笑裂了。”安森涵说，事后再翻看当时拍的合照，她依然感到开心，就像是在和那个角色谈恋爱。

林皙平常不太爱出门，花了很长时间查看约会攻略，她周全地准备了两个计划，一个是去密室逃脱，一个是DIY蛋糕，最后她们选择了前者。

去完密室逃脱，她们看了一场电影。进场时迟了几分钟，门已经关了，林皙注意到，“萧逸”绅士地打开门让她先进，坐下来后又主动牵过她的手。这些小细节让她很心动。

结束时，对方送林皙去车站，提醒她把花带走。回去的途中，林皙点开当天拍的视频，忽然有种强烈的失落感，她形容就像一对异地恋情侣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最后却匆匆分别。这一天过得太快了，她又得回归到现实生活中。她不想这么早结束。

一款乙女游戏开设了线下主题咖啡店，二次元主人公们吸引粉丝排队捧场。 （视觉中国/图）

“我又变回我自己了，心里突然空了一块”

帕西cos的角色以男性居多，戴上假发、化完妆、穿上男性服装后，她会自动进入状态，甚至适当改变走路的姿势。如果时间足够，见面时帕西一般会准备一束花，或者领结、公仔之类的小礼物。她有车，为了让单主体验感更好，一般会开车接送对方。“约等于叫了一个滴滴司机，再加上一个保镖。”帕西笑着说。

在与单主约会的过程中，帕西会自动代入男朋友的角色，帮忙拎东西是最基本的。除非角色性格特别，不太会帮忙，“其他的我都觉得，无论哪个角色都要干这种事情。”帕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有段时间，帕西几乎天天有委托，她自我调侃说，拎东西都要拎出肩周炎。她身材偏瘦，力气不大，但在那种约会场合下，“一定要装”。她还帮单主穿过鞋，那次对方穿了高跟鞋，鞋带容易掉，为了表示体贴，帕西经常蹲下帮她穿好。

将自己的真实个性隐藏在角色下并非易事。帕西有点“路怒症”，开车的时候容易暴躁，如果当天扮演的角色不是这种性格，她会努力忍耐下来；而如果角色也比较暴躁，帕西便会适当放任自己。

在线下cos委托中，大部分人的底线是不要“OOC”（Out Of Character），意思是角色言行不符合原有设定，在这条线内可以适当发挥。如果单主没有另外要求，聊天内容也可以涉及双方的日常生活。但有些话题也要注意，比如扮演男性时如果提到自己做美甲的经历，可能会让单主感到OOC，通常不会聊起。

根据帕西的经验，有些单主社恐，聊天便要从对方的日常生活切入，她也会自然而然聊到自己的生活，双方都会放松下来，“不可能完全靠编一些东西来聊”。对她来说，她只是在尽力扮演这个角色，给单主沉浸式的体验，但不可能成为角色本身。

汪琦同样有这种感受。她今年大三，学的是数字媒体艺术，接过十多次线下cos委托。因体型偏瘦、骨架较小，为了还原角色外表，汪琦会穿上肌肉衣，把肩宽垫起来，看上去更像成年男性。但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连说话、行为都完全贴近。

有些单主要求高，比如会要求coser不要提及自己的现实生活，以免出戏。汪琦说，一般有这种要求的委托单她不会接。她举例说，如果让她扮演音乐剧演员夏鸣星，她不可能全程只聊音乐剧，“不是百分之百的模仿，可能是20%，把角色的一些习惯、说话语气融入到你的（行为）里面。”

有时委托时间一长，哪怕不是百分之百地模仿，coser自己也会沉浸其中。林卿正在准备艺考，2022年12月才开始接线下委托单。如果单主需要，她会尽量模仿角色的语气和行为。

她接过时间最长的一次委托将近12个小时，从早到晚，在环球影城约会。当天她扮演夏鸣星，角色性格爱冒险，她很自然地拉着单主去坐过山车，过程中不忘牵着对方的手，被夸奖“一点都不OOC”。吃饭时，看到单主在玩手机，林卿将薯条喂到她嘴里。

那天，她们几乎把环球影城的项目都玩了一遍，一起看了音乐剧和灯光秀。氛围一直很好，她们手牵手，拍照，直到晚上10点才结束。到家后，林卿以角色的语气给单主发信息，期待下次见面，“最近剧院忙着彩排嘛……不过我答应你！等忙完这一段时间一定天天都陪你出去玩！”

在她们构建起来的聊天世界中，角色只是因工作暂时不在，但爱和承诺值得相信，且必会实现。“一言为定！”那边回复道。放下手机，卸完妆发，躺倒在床上的那一刻，林卿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我又变回我自己了，有一种脱离感，心里面突然空了一块。”她觉得一整天过得太快，还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挺魔幻的”。

对一些单主来说，coser哪怕演得再像，她们也会产生割裂感，在约会过程中情绪来回切换。2023年1月，黄梨蓉第一次尝试了线下cos委托。前期沟通时，为了相处自然，她没有以角色性格要求对方，让对方做自己就可以。

见面时看到对方的扮相，黄梨蓉很激动，但对方一开口，女孩偏软的声线就出来了。黄梨蓉清晰地知道，即使再像，对方也不是那个角色。“其实还是会有那种割裂感的。”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有点失落，“三次元和二次元无法接轨的感觉”。

黄梨蓉很快调整过来，能和这张脸一起吃饭逛街，她也很快乐。她们一起去了密室逃脱，相处很自然。“就是和一个女性朋友一起约会的感觉。”黄梨蓉说。

到目前为止，帕西已经接了三四十次线下cos委托，她的收费标准是1小时200元。 （受访者供图/图）

“花钱去买爱也没有什么”

黄梨蓉没有谈过恋爱，她接触过一些男生，不太懂得尊重女性。周围朋友的恋爱经历也大多坎坷，有个朋友的交往对象行为极端，一吵架就会自残，甚至要求对方也付出同等生理上的痛苦；有一些则比较抠门，一个朋友花800元买了一件衬衫送给男朋友，得到的回礼是一箱50元不到的饼干，而那个男生的经济条件其实不错。

这些情况在二次元世界中不会出现。在游戏和动画的世界里，角色被称为“纸片人”。纸片人男友是完美的，他们懂得尊重，也足够体贴。比如查理苏，在游戏设定中，他是女主角的未婚夫，当女主角表现出对二人关系进一步发展的犹豫时，他表示理解，还告诉对方，“拥有在任何时间思考、纠结、停顿、反复的权利”。

安森涵同样认为，纸片人男友提供的情绪价值比谈一段真实的恋爱还要稳定。在以往的恋爱经历中，她太在意对方的看法，时常担心自己的某些举动会让对方不开心，产生严重的情绪内耗。

纸片人男友不一样，他一定非常喜欢自己，她不用担心对方会生气，也不用担心双方吵架。在二次元世界中，纸片人男友传递出的一个信息是，“我本来就很喜欢你，你不需要改变。”

“我对纸片人有信心，我知道他绝对尊重我，喜欢我。”安森涵说。当她想在现实中体验这份尊重和喜欢时，受委托的coser很好地充当了这个“替代品”。她们大部分都能很好地扮演纸片人男友的角色，注重细节，时时刻刻照顾单主的感受。

对安森涵来说，只要对方在约会过程中把她当作女朋友看待，足够重视她就够了。“因为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是那个角色。”她很清醒，“但是我希望她可以给我应有的尊重和恋爱感。这就是委托的意义，留下自己想要的。”

作为coser，汪琦接线下委托有点像在做社会观察，她会遇见不同的人。在她的经验中，40%的线下cos委托是出于真的喜欢那个角色，希望留存一份和角色约会的专属记忆，60%则是抱着好奇的态度，或者只想找人陪伴。

她接过一个委托，对方让她cos查理苏，但并不要求她模仿角色的语气或行为。这位单主告诉汪琦，她只是想要有个人能陪她。她们计划去看电影，但对方兴趣不大，188元订下的私人影院，她们只看了不到10分钟就离场了。后来她们去玩游戏，单主依然兴致不高。

相反，最让单主感兴趣的是汪琦的校园生活。汪琦感觉到，相比cos委托，聊起自己的生活让对方更有兴趣。汪琦看过她发的一条朋友圈，内容是说她正在住院，想找一个人陪她两个小时，什么都不干，酬劳1000元。汪琦推测，这个女孩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很需要陪伴。

林皙找线下cos委托或多或少也有这个因素，她渴望被爱。林皙今年20岁，原生家庭重男轻女。父母去广东工作后，她在河南老家留守了大约五年，直到六年级才被接走。

父母对林皙的要求高，据她形容是“打压式教育”，上学时会给她制定目标，新学期要考什么成绩、拿多少奖状。如果做不到，可能会遭受暴力对待。后来，林皙的成绩愈发跟不上，没心思升学，索性出来工作，压力长期堆积在心里。

2022年年初，林皙突然晕倒，去医院做了很多检查后，医生建议她去精神科，后来她确诊了重度抑郁。在这之前，她有过头晕、食欲下降等躯体症状，甚至是轻生念头，她没在意。父母得知后还是很冷漠，指责她不懂事。

现实中缺乏的爱，她在游戏中得到了些许弥补。一款游戏设计了与角色通话的互动，林皙习惯在睡前打一通电话。她印象最深的一通电话里，角色问自己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还给她讲了睡前故事。虽然这是系统设定好的内容，林皙依然有一种被关心着的感觉。

委托cos让她把角色的关心和爱延续到现实中。她惊喜于对方送来的花，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收到花；对方注意到她穿着高跟鞋，适当放缓了步伐，全程牵着她的手；玩密室逃脱时，对方也一直搂着她，安慰她别怕。

线下委托让她幸福，林皙强调，“不是幸福，是非常幸福”。那天她花了1200元，即使这份爱是自己花钱买来的，是有条件的，也依然值得，“花这个钱去买爱也没有什么，如果后面这几十年我都没有办法去相信以及喜欢上现实中的任何一个人，可能一辈子我都会用钱去买这份爱，我愿意。”

“如果有人能每天都让我这么开心就好了。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林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应受访者要求，林皙、林卿、帕西、亚古为cosplay圈中绰号，其余皆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嫄媛